故园北去三十里，有一个镇子和一条河，赫赫有名。是一对英雄和美人用激情的共舞和生命的绝唱，给这个原本普通的地方抹上了两千年未曾淡却的色彩。
镇是乌江镇，河是驻马河。英雄叫做项羽，美人没有名字只有姓，叫做虞姬。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们的故事。在家乡关于这对英雄与美人的传说中，另有个小丑泼皮无赖流氓混混一样的人，唤做汉高祖刘邦，他也给我很深的印象。故事之一说，小时候，项羽和刘邦是一个地方的人，异姓兄弟一样要好，有一次小哥俩为做一群顽童的老大争执不下，就赌博，谁能把地上的一只蚂蚁一下子打死谁就是孩子王。项羽先来，他一拳头砸下去，地面陷了个坑，蚂蚁平安无恙；轮到刘邦，他伸出一指，朝坑里的蚂蚁轻轻一捺，蚂蚁尸骨无存。狡猾的刘邦凭着智力在争赌中胜出，这预言了仅凭武力的憨直的项羽日后在争天下的战争中也同样会糜烂。故事之二说，长大后，在协力消灭了天怒人怨神鬼共憎的虐政的秦王朝后，兄弟俩终于同室操戈，为避免项羽退回江东凭据地卷土重来，刘邦预先派人在乌江驷马山的峭壁上用蜂蜜写下“天亡项羽于此”六个大字。厥后项羽果真兵败至此，正准备渡江回到“地方千里，人口数十万”的江东老家，抬头忽见远处山壁上黑压压的六个大字，以为天命如此，就拔剑自刎了，全不知那六个字是由贪吃蜂蜜的蚂蚁组成。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家乡的野老逸民用这样的假语村言重新演绎楚汉相争的故事，说出了正史之外的另一种民间声音。
早就想去驻马河滨一游，但就是那三十里的距离，对一个信息不灵、向少出户的少年来说，不啻天涯海角，我只能在文字里寻找神往的乌江和霸王祠。
一部《史记》就是司马迁的思想史，它不是实证主义的历史质料的聚集，也不像其它二十三史一样千篇一律浸透着被利用来专门培养奴才与独裁者的儒家思想，而是闪烁着一个历史学家个人的良知和不可替代的反思历史寻找社会生长纪律的奇特辉煌。如果说《史记》在中国浩如烟海、群峰林立的历史著作和文学作品中的超卓职位如鲁迅先生所誉，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那么《项羽本纪》就是这巅峰中的巅峰，绝唱中的绝唱。千载之下，我翻看《项羽本纪》，如无数个前代人和同代人一样，被它诗一样的激情和欢喜的热血所感动，通过文字听到了仅属于司马迁的奇特的声音，他不以成败论英雄，而是从人格上，将一个失败者推上了英雄的舞台，将一个乐成者刻上了羞耻的烙印。
在这位“重瞳戟髯”的盖世英雄自杀的驻马河畔，人们筑庙祭祀。祭庙始建于何时，因年代久远，无从稽考，明礼部郎中汪佃碑记曰：“意必代有之”。在各个朝代，祭庙名称各异，有霸王祠、项亭、项王亭、项王祠、英惠庙、项羽庙、西楚霸王灵祠等多种称呼，从祭庙名称的多变中，可以看出祭庙一经多次毁掉重建，也可以看出人们对项羽的纪念从未中止过。史书载：霸王祠最盛时有厅、殿、厢、室99间半之多（之所以是99间半，而不是100间这个整数，是不是因为项羽离建立千秋帝业尚有半步之遥？）。起码从唐而降，官民就依时祭祠，千百年来，香火未曾隔离。故老回忆，刚解放时，霸王祠尚存，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式的庙宇，门联红底黑字：“山襟水带，虎啸龙吟。”门首高悬“拔山盖世”金字横匾，大殿内供着霸王和虞姬的神像，两旁木柱挂着清朝贡生范琴波的春联：“司马迁乃汉臣，本纪一篇，不信史官无曲笔；杜师雄是豪士，灵祠大哭，至今墓木有余悲。”殿后有“衣冠冢”，苍松摇曳，落叶有声。十年浩劫期间，霸王祠夷为平地。
1995年，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在外地政府的主持下，霸王祠重修、扩建工程已经结束，扩建后的灵祠占地7.13公顷，除恢复正殿、工具侧殿外，还扩建了“衣冠冢”，新建了系马桩、乌江亭、抛首石、二十六骑士坡及31响钟亭等6个祠外景点。那一年国庆节放假，我就去看子长《史记》中的乌江，民间传说里的霸王。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我在乌江镇下车，镇子大街的两边都是新建的高楼，标明外地经济的蓬勃生长。霸王祠在乌江镇东南面的凤凰山上，我向那里走去。阵势渐行渐高，向西可以看见雄伟的驷马山引江浇灌工程，北边就是船来舟往的驻马河（是滁河的一段，向东汇入长江），四周是平畴万顷，中季水稻已经成熟，秋日的骄阳下，黄灿灿一片。又是一个黄金一样的丰收季节！再向南走，向上走，就到了此行我来怀古的目的地。首先扑入视野的是巍峨壮观的青玉石汉阙门楼，上刻明代书法家董其昌手书的“霸王祠”。过了牌坊，是宽阔的水泥大道，洁净洁白得有点耀眼。我至今不可忘记的就是水泥大道两边种植着一排一人高的鸡冠花和美人蕉，两种花都在盛开。我很佩服种花人的构想，这两种花，都是落地就能生根、开花的花中“平民”，不需要许多的护养，宜于野外种植，就像项羽和虞姬这一对英雄美人，生于民间，长于草野，而非如唐明皇和杨贵妃那一对长于“温室”的朱紫。同时，欣赏鸡冠花，是看它紫红如血的花朵和笔挺不平的茎杆，紫花如毅然决然绝不偷生的英雄的碧血，直茎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雄的脊梁，而美人蕉呢，美在它硕大丰美的绿叶和红花，“大王意气尽”，绿叶如这极重低回凄迷的叹息，“贱妾何聊生”，红花似那永远热烈忠贞的恋爱。比花朵更高的，是各色绣着“楚”字和龙、虎、凤、凰、熊、罴、麒麟、狻猊等动物的飘扬的战旗。比战旗更高的，是蓝天和白云。比蓝天白云更高的呢，是不是长存乾坤的浩荡的英雄气和永留人心的美丽的子女情？
宽广洁白的水泥大道，恰似英雄美人的鲜花，送我直到凤凰山下。在苍松翠柏的蔽日树荫中，我拾级而上。棂星门赫然在目，一对石狮守护着大门，韩美林手书的“西楚霸王灵祠”六个镏金大字灼灼耀眼。门内两旁是工具侧殿，雕梁画栋，油漆一新。正中为享殿，朱楹白壁，亮棂绮窗，轩敞明丽，庄重肃穆。
东侧殿是塑像馆，内置项羽、虞姬、范增、龙且的塑像和有关项羽和虞姬的针言故事群像，其中有个“一举两得”的民间传说，说的是秦末天下大乱，地方大户虞老太爷看到秦王朝局势已去，就组织人马，一来保家护庄，二为伺时而起，同时声称谁能举起他家门口的大鼎，就把女儿虞姬嫁给他。年轻的项羽举起了鼎，不但获得了如花美人，也获得了三千名江东子弟兵，时人称他“一举两得”。
西侧殿是展览馆，摆设有关项羽的文字、书刊和出土的汉代器皿，墙上画着项羽生平年表、楚汉相争军事路线图及用白色线条刻在玄色大理石上概述项羽生平的八幅版画，旁边配有解说文字。
第一幅版画：“壮志凌云”。好大喜功的秦始皇在统一天下后，曾四次东巡郡县，气派极大，所到之处，天下英雄侧目，纷纷起了觊觎之心，在河南和江苏就惹恼了两名青年俊杰。先是张良与力士“狙击秦天子博浪沙中”，后是项羽在与叔父项梁特意到会稽去看秦始皇时，对叔父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其时是泗上亭长（一个芝麻粒一样的地方官，或许相当于革新前的大队书记），有一次去咸阳出差，看到秦始皇，叹息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太史公妙笔真能逼真，同是写伟人年轻时的特殊理想，同是写两人看天子的观后感，都只写了一句，却充分写出了两个人截然差别的个性。刘邦的话很圆滑，传到天子耳中，恐怕也不会因此犯法。我设想秦始皇为这句话审问刘邦，刘邦会这样辩白的：“我在寓目天子的仪仗队时，觉得气派特殊，与您老人家始天子的身份很相称，我无限仰慕您老人家的威仪。大丈夫应该这样的。天下只有您一人才是大丈夫。我没有任何野心，相反，我是您的一个温顺子民，随时准备为大秦王朝效力、捐躯。”秦始皇也不可从逻辑上找出刘邦话语的漏洞吧。项羽的那句话则不然，说得很直白，就是要与叔父一起攫取天子佬的位置。或许由于一向胸怀磊落，又正心情激荡，说话的声音未免大了点，若传到别人的耳朵里，被人密告可不得了，所以吓得项梁赶忙捂住他的嘴，怕他另有更惊世骇俗的话放出来，说：“勿妄言，族矣。”项梁急智的反应、老练的人情也被太史公一笔顺带写出。此人若不是厥后战略失误（过失之一，在东阿大破章邯之后没有乘胜追击以收尽歼秦军主力之效，予章邯以喘气之机；过失之二，让项羽、刘邦、吕臣分兵以攻坚城，作战目标选择不当。原因一，天下之大，城邑无数，短期之内岂能尽数攻占？其时的急务，显然是击溃秦军的武力而非攻城掠地；原因二，攻城之兵远离项梁所率的楚军主力，不可实时回援，予章邯以对楚军各个击破的时机。），在定陶会战中因齐、赵两国之军背信不至寡不敌众与复领秦朝举国之兵重来的章邯交战而死，天下应该没有刘三的份。
第二幅版画：“吴中举义”。公元前210年，秦始皇50岁时最后一次东巡，在蓬莱寻仙不遇，回朝途中病重，自知命不恒久，命阉人赵高为书立宗子扶苏。赵高恐怕坚毅勇武的扶苏继位于己倒运，毁书矫诏立十二岁的少子胡亥为帝。赵高利用胡亥年幼无知，杀尽秦诸令郎、公主和大臣，尽揽政权于一身。因诛杀规模太广，人人自危，民心震恐。公元前209年，戍卒陈胜、吴广首先举事于蕲，星火燎原，六国遗族亡臣，纷纷杀掉秦朝的地方官响应，数月之间，中原鼎沸，秦帝国遂呈土崩瓦解之势。项梁、项羽杀会稽郡守殷通起义，其时项羽24岁。
第三幅版画：“破釜沉舟”。章邯在连灭张楚、魏，破齐、楚后，又渡河击赵，大破赵兵，攻占邯郸，围赵王歇、张耳于钜鹿。各路诸侯纷纷派兵救赵。楚怀王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军，范增为末将，尽遣剩余的楚军救赵。宋义领军到山东安阳（今山东菏泽市），按兵不动46日，天寒大雨，士卒饥冻。项羽与他爆发争执。宋义认为秦军连胜之下，士气正旺，军力强盛，应该先让秦、赵互斗，“今秦攻赵，战而胜则兵疲，我可承其敝而击之；如不堪，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项羽认为：“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益强，何敝之承？” 现在看来，宋义与项羽的军事见解，谁高谁低，一眼明了。如果诸侯军各自生存实力，任由秦军灭赵，不过白白给秦军各个击破的时机。赵亡，楚、齐、燕、韩等焉能独存。争执的结果，项羽杀了宋义自立为上将军，先派英布与蒲将军，破坏秦军补给的甬道，然后领导全部楚兵度过黄河、漳河，沉渡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九战章邯，大破秦军。当楚、秦大战之时，先期抵达的十余路救援义军个个都做缩头乌龟，作“壁上观”，这反倒激起楚军士气。在钜鹿的战场上，项羽以他人格的巨大熏染力，叫醒了楚人血液里的荣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羽一定是一马领先冲在军队的最前面。所有楚兵被他点燃了，亡国的屈辱、对虐政的恼恨、为正义独战究竟的庆幸，像火一样烧灼着他们，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呼声动地，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创立了中国古代战争史上的一个奇迹。秦军在这一天被彻底击败了，装备精良、多为骑兵、一经战绩辉煌的王者之师，却被这群衣甲不全而又全无章法的步卒击败了。这一战尽显项羽英雄本色。在项羽力战秦军主力从基础上摆荡秦国统治基础的同时，刘邦率数万士卒，靠正确的游击战术和运气，从南边向西轻易攻入了咸阳。但灭秦之功，司马迁仍然归于项羽，“秦失其政，陈胜首难，好汉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持论很公正，并不因刘邦厥后成了汉朝的开国天子而对他有所偏护。
第四幅版画：“鸿门宴”。项羽有许多时机可以改写历史。如果鸿门宴不是我们现在知道的结局，他也就没有垓下的悲歌。鸿门宴，因其刀光剑影，已成为政治斗争中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词语。鸿门宴并不是项羽预设的圈套，但因范增、项庄的所为使它成为阴谋、陷阱的代名词。同时，它还象征着机缘�；�，面对仇视的双方，它只对果决者微笑。刘邦冒险赴鸿门，是要消解项羽既定的重雄师事行动——“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原来，他深入虎穴，是在为项羽提供时机，但当项羽失去这个种豆得瓜的时机时，刘邦便种瓜得瓜了。鸿门宴的双方，在心理准备上极不平衡。刘邦是有备而来，项羽却无任何目的。在整个宴会中，项羽职位最高，实力最强，最能左右局势也最能改写历史，可是，恰恰是他最无动于衷，最受人支配�Ｊ被淮未未铀浦辛镒�。他甚至压根儿就没明白这就是历史时机。这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将军，还陶醉在救钜鹿、破章邯的喜悦中。巨大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在此时高速膨胀，抵达极点。胜利使他成为一个睁眼瞎，这就决定了他难以取得最后胜利。面对亡秦之后的新局面，他还没有清醒的认识和足够的思想，刘邦已经调解了战略，把项羽视为攫取天下的主要敌手，因而必欲彻底消灭方能高枕无忧。而项羽仍把这位将来会势不两立的敌手视为战友。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反秦阶段。项羽的短见是他在鸿门宴无所作为的基础原因。他是个英雄，却不是政治家。在战场上他可以所向披靡，吓破敌胆；在谈判桌上他却头脑简单，受人支配。他憨直可爱像个儿童，而小儿之心又正是英雄的本色。项羽的可悲可敬竟是同一个原因。
第五幅版画：“彭城称霸”。公元前206年，项羽以为秦室已灭，天下无事，在戏下分封18个王，自称西楚霸王，建都彭城。后人普遍认为项羽的失败，肇始于此。一是他满脑子反秦思想，通常秦朝的工具，他都要推倒重来，于是就倒推历史车轮，破除秦朝的郡县制不必，而接纳周初的封建制；二是不王四塞之地的关中，而是建都于无险可守的彭城。第一个原因我不敢苟同，因为灭秦是六国诸侯配合努力的结果，接纳封建制，是其时形势一定的结果。刘邦在楚汉战争中胜出以后，也被迫接纳了封建制，分封诸王，虽然他与张良早就意识到封建制的不当，厥后历经文、景、武三世的努力，西汉的中央集权才真正建立起来。至于第二个原因，其时就有人对项羽说：“关中险阻，山河四塞，地肥美，可都以霸。”项羽的回覆成了千古名言：“繁华不归家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其实项羽没有傻到那种水平，他回家乡建都，也是有条件的，他把自己的土地封得最大，军力又最强，把最为忌惮的刘邦封在巴、蜀，让投降的章邯等三人分据三秦，堵住刘邦东出之路。该做的他也都做了。他的失败，我想是时也！命也！确实与人力无关。如果他的敌手不是险些被公认为古往今来天子中第一的刘邦，他极可能不会失败的。后赵石勒目不识丁，却爱听人讲史，边听边评，他自认为，如果生在西汉末年，就要与刘秀一争是非，拼抢江山，如果是生在秦末，那就自愿弃权，乖乖做刘邦的手下算了。这个石勒，在南北朝那么杂乱的时期能单独闯出一片江山，可见虽是个草野英雄，却肯定颇有见识，他在历史上以嗜杀著称，该是个不平人的野性十足的人，却独服刘邦�？杉醢钍⒚�，不是虚士。他是历史上第一个平民身世的天子，了解民情，多谋善断，阵势观很强，善于用人，有领导魅力……唉，他的政治优点实在比项羽多。
第六幅版画：“楚河汉界”。楚汉相争已经进入第四个年头，双方在荥阳一带展开拉锯战，四年之间，刘邦从绝对劣势逐渐扳到占据优势，胜利的天平已经向刘邦倾斜了。九月份，双方媾和，以鸿沟为界，项羽把刘邦的老爹还给刘邦，率兵东撤。墨迹未干，刘邦撕毁和约，率军追击。
第七幅版画：“核下突围”。项羽率九万楚军与韩信的三十万联军作最后决战，楚军被围尽歼。从核下被围起，到乌江自杀，司马迁用了近千字来记述，从纪史角度看似乎累赘，从文学角度看，很有须要。这段文字痛快淋漓，可以下酒，可以当歌，可为泣下，可为愤起，从慷慨悲歌美人和之，到为二十八骑斩将刈旗，到乌江过马不过人，最后把脑袋作为一份大礼送给故人……这些细节，充分体现了项羽的英气与傻气，可无论英气与傻气，都是英雄独吞的英雄气，不但空前，也是绝后的，厥后的历史上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傻子一样的英雄了。对垓下帐中虞氏的心态，张爱玲等后人颇多臆测，有的说，项羽所唱的“虞兮虞兮奈若何”（美人啊美人，我把你怎么办才好呢？）那首楚歌，其实不怀美意，是催美人去死。作这种悬想的人只是枉做小人罢了，自己没有经历过也不相信世上一经有过生死生死之际誓不相负的坚贞恋爱。项羽“仁而恋人”，所以他在自己身陷绝境中尚为恋人的安危、去留而焦虑、担心。太史公似乎有意把项羽、刘邦两人比照来写，刘邦也两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是这样处理的：一次是率领诸侯联军攻破彭城后，被项羽从齐回兵击败，为减轻车辆负重，三次把自己的两个亲生子女（两个小孩能有多重？）推下车子， 只为了逃跑得更快一点，连他的部将都看不下去，三次把孩子抱回车子；一次是项羽要把刘邦的老爹烹了，刘邦浑不在意，托付项羽把老爹弄熟了后，留一杯汤给他喝。韩信曾评价项羽的“仁”是“妇人之仁”，嘿，不知最后落个兔死狗烹结局的韩信对刘邦之仁怎么评价，会不会嗣魅这是“大丈夫之仁”？虞姬在四面楚歌中，知道自己成了项羽突围的累赘，就举剑自杀，玉成了这份流传千古的恋爱。而项羽呢，从情感方面来看，没有辜负她的恋爱，厥后他不过乌江，放弃卷土重来的时机，一个重要的原因我想就是为了回报虞姬生死不渝的恋爱。自己枉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却连心爱的女人也不可�；�，“算了吧，江山给刘三了，我就随美人去吧。”驻马河水流不尽的遗恨，其实在美人倒下时已经注定。
第八幅版画：“乌江自刎”。项羽和刘邦似乎是胜则王侯败则寇历史纪律的唯一例外，刘邦虽然获胜，却没有逃得过太史公史笔如铁的批判，恒久为人冷落，无人喝彩，他的无赖形象也在人心抹不去了，项羽虽然失败，但几多人为之感伤，为之叹息，他以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永久地赢得了人心。顶天立地的英雄似乎绝不可能被仇人所杀，更不可能被敌军所俘，因此，他就在一人力毙数百名汉军后实时地挥剑自刎了！假如项羽过了江东，我们熟悉的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那个项羽也就不复保存了，中国历史上将少一位满身缺点但仍然色泽照人的可爱可敬的英雄，中国文学少了一个英雄的题材，若干讴歌英雄、激荡人心、净化心灵、充满英雄主义情调的作品就无从问世。历史上则要增加一段战乱时期，刘项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在乌江，项羽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八幅版画，如同穿过历史的八面来风，嘈嘈杂杂诉说着一个英雄的一生。我抚摸着古朴庄重、雄浑苍凉的版画，秋日的余热中，玄色的大理石微微发凉，我的手像是浸入了驻马河的河水。垓下会战与乌江自刎爆发在楚汉战争第四年的十一月，季节与此时相仿，但秋意应该更浓、凉意应该更重吧。我悬想着那时的乌江该是什么样的景象，似乎看见在西风残照和漫天翱翔的深秋落叶中，驻马河水涛声呜咽，一个广袖长裙临风欲去的绝世美人，一名末路英雄傲然挺立的伟岸身影，一颗质问青天“非战之罪”的高昂头颅，一匹日行千里振鬃奋蹄的玄色骏马，一支推翻暴秦荡平诸侯的染血长戈，这些画面纷至沓来，我不知道它们中哪些是从墙上走下来的，哪些是从我的心中浮现的。古往今来，江山代有相得益彰的英雄美人泛起：三国的周郎小乔，唐代的李靖红拂，宋朝的韩世忠梁红玉，明末的李岩红娘子……为何独吞项羽虞姬赢得人们最多的纪念，最多的感伤，最多的吟唱呢？为何提到英雄美人，我首先就想到他们？“生离死别最堪伤，每话今人欲断肠。虞氏帐中辞项羽，明妃马上谢君王。泪深红海犹嫌浅，恨远乾坤总是长……”我一边抚摸版画中银钩铁划、遒劲盘曲的线条，一边整理自己庞杂的思绪。
咏唱他们的诗篇多矣，诵说他们的故事多矣。差别于前人受时代的局限，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可以跳出封建伦理，从现署理念的角度重新审视他们，赞颂他们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英雄与美人。
首先，是自觉地把造福民众的理想贯串于政治生命的全历程使项羽成为历史上唯一的英雄。从登上历史舞台之始，项羽就怀抱这样的理想。绝大大都人都不甘心平凡，都有出人头地的欲望，可是如果驱动一个人要去手握大权的不是造福民众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而是权力和职位所附带的荣耀与优越的诱惑，那么他最多算是一个政客，而不可称作英雄。项羽的政治生命是从吴中起义开始的，他起义的动机虽然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家族责任感，但更多的是“天下苦秦久矣”的解民倒悬为万民请命的使命感。在战争中，项羽更是深刻认识到战争的残酷，给天下黎民带来的危害，战争与他的理想相悖。楚汉双方长期未决，天下成年男子在前线苦于军旅，老弱妇女在后方疲于运输物资，广武城下，项羽对刘邦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牝牡，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刘邦笑说回覆：“吾宁斗智，不可斗力。”最后，项羽放弃退回江东卷土重来的时机，在乌江自刭，决定性的因素不是垓下的失利，不是与美人的永诀，仍然是他造福民众的理想。如果换成刘邦，刘邦会不过江东吗？垓下虽然惨败，但这只是项羽生平七十余战的首尝败绩，我不太相信一次失败就会让这个在“相见白刃血纷纷”情况中长大的军事天才丧失信心，至死，项羽也不相信垓下失败是他个人因素造成的；如果是因为美人，那么在垓下他就应该追随美人而去；只是在突围到驻马河畔眼看就可以平安返回江东凭据地时，他突然听到乌江亭长那熟悉的乡音，看抵家乡人那一张忧虑的脸色，想到江东尊长对他的忠心恋慕和殷切期望，而当年追随他转战天下的三千江东儿郎已经长眠沙场，再也不可回抵家乡与亲人团聚了，而自己还要把家乡的亲人带入无休止的战争的深渊吗？我想，这才是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最合理的解释，这个解释才华把项羽一生的言行贯串起来。
其次，是夭殇使项羽成为历史上唯一的英雄。就像不许美人见白头一样，英雄不可活得恒久，活得恒久，英雄就会退化成凡人。谁的心灵能在政治的勾心斗角中仍能坚持小儿的无邪？谁的思想能在权力的硝酸中像黄金一样不被腐化？谁的恋爱又能在珠围翠绕环肥燕瘦中始终如一？这些，项羽都做到了，屈指算来，历史上建功立业、叱咤风云的人物中能做到这些的，项羽一人罢了。但如果不是夭殇，不是在权力的峰巅停留的时间不长，不是纵然是在处在权力的峰巅时也始终面对险恶的形势，天知道他能不可克服人性普遍的弱点，从始至终做到这些，坚持一个英雄的形象？绝对的权力一定导致绝对的腐化，这是现代政治权力制衡的理论基础，项羽也不会例外。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来变质，这是幸事。是历史的风云际会，是种种偶然的原因，给中国造就了这么一个前无昔人后无来者的唯一的英雄。
再次，是先秦汉民族的民族精神使项羽成为历史上唯一的英雄。我翻看史记时，总模糊地觉得先秦时的汉民族与以后的纷歧样，特别是战国时的人物，性格各有特色，形象鲜明，言语生动，特立独行者比比皆是，充满积极进取精神和英雄主义、理想主义色彩，与西方中世纪的贵族很相像，就连那时的儒者也多是一物不知即引以为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和“舍生取义”的“大丈夫”气概，整体上与厥后及现代唯唯诺诺的知识分子截然差别。追寻其中原因时，我才意识到楚汉战争正是汉民族精神的一个分水岭。在楚汉战争之前，汉民族是以一种尚武和强悍的形象保存的，思想界百家争鸣，整个社会没有一种统一的意识形态，人的个性可以充分生长，社会恒久破裂，各国诸侯求贤若渴，种种人才都可以找到施展身手的舞台。项羽正利益在分水岭人人个性张扬的那一边，始终走着上坡路，他是最后一个贵族，甚至他的军队也染上了浓厚的贵族色彩，楚军无疑是其时最有战斗激情和荣誉感的军队，他们重视的是力与尊严，作战从不屑于接纳企图和阴谋，总是用最直截了当的方法、简单的直击、绝对的力量、压倒一切的气势、以一当百的勇猛和“闪电战”的速度，使一切兵法、战略昏暗无光、相形见绌，它的最精彩的战役都是以少胜多，并且都是在正面攻击中将仇人击溃的；刘邦正利益在分水岭人的个性开始削弱的那一边，平民身世、无赖气很重的他，领导整个民族走上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的下坡路，今后中国开始盛产小人，他的军队也惯于接纳毁信弃义、死缠烂打、明修暗渡、声东击西、十面埋伏之类兵不厌诈的战略。韩信曾“数以策干项羽，羽不必”，不必的原因，极可能不是战略自己不可行，而是两个人的个性基础不对，作战指导思想也基础差别。碰到胯下之辱时，项羽绝对会拔剑而起的，韩信和刘邦却都会弯腰爬已往，所以直到遇到刘邦，韩信才觅得“知音”，被封坛拜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项羽身边多君子，刘邦身边多无赖，这一点时人亦有认识。陈平曾劈面对刘邦说：“项王为人，敬重恋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从刘邦以后，汉民族精神逐渐统一到被偷天换日的儒家思想上，从那以后，汉人的脑袋虽然长在自己身上，脑袋里装的工具却是经过统治者精心过滤贯注进去的。大一统的社会需要大一统的意识形态。而不可面临多样选择时，就是人的思想丧失自由之日。
收拾情怀，我继续着怀古的行程。当我步入灵祠中间的享殿时，再次感受到项羽谜一样的魅力。殿中安顿着一尊仿青铜的霸王立像，高二点六米，重瞳戟髯，双目怒视，眉宇间透出一股杀气，显得骄矜刚愎、神武剽悍，虽不无痛恨失意之情，但神态十分执着，似乎正重述着他的失败是因为“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就是这样一个集正义与愚鲁、神勇与暴力、天真与柔情于一身的人，吸引了古往今来无数人的目光。历代骚人墨客、仕宦游子，登斯祠，吊英灵，从各自的角度、性情出发，每多吟诵，留下了众多不灭的文字。享殿里值得特别介绍的首先是五幅春联，其中四幅是和县人范琴波、邵鲤庭、林散之、闻山所撰，另一幅的作者是前中国释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划分挂在享殿大门两边和殿内塑像两边的柱子上。范琴波的春联前文已经介绍，解放前就有的，联中提及的杜师雄，又叫杜默，是北宋外地人，乃其时“三豪”（文豪欧阳修、诗豪石曼卿、歌豪杜师雄）之一，满腹经纶却屡试不第，经人推荐才做个小官，厥后他看淡名利，告退回到和州家乡，培育梅花，和县南义丰山杜村现存他手植的高6米、冠幅达9米的千年古梅。某日他过乌江拜望项王庙，酒醉神乱中爬上神座，紧抱羽像脖颈，涕泪满面地诉道：“大王有相亏者，英雄如大王而不得天下，文章如杜默而屡试不中。”他越诉越悲，放声恸哭，泪如泉涌。在他走后，庙祝发明神像脸上也泪光闪烁（虽然是杜默留下的眼泪），不禁愕然道：“项王感动矣，亦泪湿满面！”“杜师雄，是豪士，灵祠大哭，至今墓木有余悲”，说的就是这段往事。邵鲤庭的春联是：
漫云天竟兴刘，四百载山河现在何在
随处人多说项，数千年香火振古如斯
此联说尽刘邦赢得江山却失去人心、项羽失去江山却赢得人心的悖论。今世文学评论家闻山的春联：
拔山举鼎，竟气杀范增，岂天亡项
过市贪杯，能封拜韩信，而人附刘
此联从任用人才得失的角度议论楚汉成败的缘由，从而以警后世。林散之所作的春联是：
犹听叱咤之声，外黄未坑，能存孺念，壮哉心鄙秦天子
忍见风云变色，虞姬自刎，专为报恩，败己头抛吕马童
林散之拟写此联时，数易其稿，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1984年春，他专函寄平民老友邵子退说：“此联实不易作，苦思年余始成，稍可入目。君可作一联，并书留之。要留点翰墨在人间，不可偷懒，如此受人指摘耳。”此联有史有识有文采，从中可见这位今世草圣的深厚学养和执着于艺术的精神。赵朴初先生的春联是：
彼可取而代也，白眼视秦皇，一时气盖人间世
汉皆己得楚乎，乌骓嗟不逝，千古风悲垓下歌
此联见识并没有独到之处，不可与草圣的春联比肩，但文采似乎更胜一筹。如果说是因为五幅春联的作者多是和县乌江镇人，像我一样心有偏爱，所以多是从正面或赞美或惋惜了英雄及其未竟的事业，那么镶嵌于享殿东、西墙壁的十方碑刻上书写的批驳纷歧、立场各异的唐宋元明清诗文九首（有一方石碑是空着的），更能说明项羽的巨大魅力。最有名的虽然数李清照的那首“生看成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吟诵项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雄气概的最有名的诗篇竟然出自一个婉约派女词人的笔，联想到后蜀亡国皇后“十万士兵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诗句，真感应是对中国男人软骨头的一个莫大的讥笑。晚唐杜牧是个乐成的诗人，也是个没有用武之地的军事家，他的《乌江亭》诗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材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与他的诗相映成趣的是两百年后北宋文学家、政治家王安石的《题乌江项王庙》“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门生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比照这两首取意相反的诗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千古之后，亦难定评，只因为历史已经既成事实，无从改写，对历史之外的事都只是料想，不可验证。别的尚有李贺、贺铸、陆游、吴本锡等人的诗歌。在这些诗篇中，最适合我此时心境的是清卢润九《读史偶评.项王墓》“帝王功业垂手成，何来四面楚歌声。兴亡瞬息同儿戏，今后英雄不肯生。”刘、项的是非谁也说不清，这样无厘头的诗正好适合于这位无厘头的英雄和那段无厘头的历史。
走出享殿的后门，就是朱砂红色围墙围起来的墓区，通往墓台的石板神道古松掩映，旁立四对石人石兽，粗犷简约如同南京孝陵路上的石象，是典范的明代雕塑作风。墓台四周有仿白玉栏杆，中立“西楚霸王衣冠冢”碑石一方。墓成椭圆状，墓后的墙壁上书有“力拔上兮气盖世”七个大字。左侧下有地下墓道，长60米、宽3米、高2米，两壁刻有水泥汉画。借神灯之幽光，看汉画之神奇，把人带进了另一个惚恍的世界。
从地下墓道钻出来，回到了人间，走的就是转头路了。穿过享殿，出了棂星门，我再去看祠外景点。棂星门脚下有一条碧澄见底的小河，两岸芳草萋萋，取意就是当年乌江亭长舣舟待渡的津口。河心有一土墩，上有两株老柳，是项羽的系马桩。河上架有一道浮桥，过桥可去乌江亭。此亭是江东尊长期盼项羽平安渡江的一座纪念性建筑。亭子的西面立一象征项羽自刎、头抛故人吕马童的抛首石。过抛首石北上，就是二十六骑士坡，纪念的是和项羽一道酣战身亡的二十六位楚军将士。越过骑士坡，就来到了飞檐翘角的三十一响钟亭。我敲响亭内所悬的合金铜巨钟，往事悠悠，尽入钟声，为这位举义兵、攻陷邳、败秦嘉、拔襄城、夺城阳、破邕丘、烧纪信、援东阿、围外黄、战钜鹿、袭章邯，前后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所向披靡无一糜烂的只活了三十一岁的英雄不堪追悼：钟敲1响，公元前232年英雄出生；钟敲24响，与叔父项梁在吴中起兵；钟敲26响，在钜鹿击破秦军；钟敲27响，在鸿门和刘邦相会；钟敲29响，中了陈平的反间计，气走范增；钟敲30响，与汉相约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钟敲31响，兵败垓下突围，最后自刎乌江。在钟声中，我想到的就像拜伦笔下的流浪诗人所唱的《哀希腊》：
And where are they ? and where art thou ,
My country ? On thy voiceless shore
The heroic lay is tuneless now—
The heroic bosom beats no more!
And must thy lyre, so long divine,
Degenerate into hands like mine ?
“他们现在哪里？你又在何方，
我的祖国？在这死寂的土地上，
英雄的赞歌不再嘹亮，
那英雄的心也不再激荡！
难道你那竖琴，一向庄严神圣，
竟然沦落到我的手里随意拔弄？”
古老的中国，像希腊一样古老，什么时候，你能回到婴儿的年代、莽撞的年代？像扔掉一个无用的担负一样，扔掉那智慧和精力都消耗在无休止的谋人不谋事的历史古板?少一点世故，多一点天真，少一点弹性，多一点规范，少一点暗地里的阴谋，多一点阳光下的竞争？像英雄一样耿直地在世，简单地在世，站立着在世，不再虚伪地在世？
让死者有不朽的名，让生者有不朽的爱……
本文作者：安徽省盐业总公司 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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